只有信封沒有信

　　小鳥騎士

　　一九四五年五月，山東省沂山縣南魯鎮孟坡村接到了一個信封，沒有信瓤。寄信地址欄寫著：河北秦皇島昌黎縣岳家莊。收信人：娘。署名：榮榮。孟坡村當娘的不少，但這封信還是立即準確無誤地投到了“娘”的手上。因為這兩年，村上的人都知道榮榮娘，丟了二女兒，哭的眼睛都快瞎了。

　　榮榮一家五口的生計，除了二兒子在煤礦上做苦力掙幾口飯，全靠榮榮娘要飯，饑一頓飽一頓，也不過稍稍免于餓死而已。榮榮娘把榮榮托給二兒子，又出去要飯了，一去好些天。

　　二兒子白天去煤礦做工，只剩十一二歲的榮榮一個人在家，餓了沒吃的，想娘見不著，自個兒蹲在路邊哭。

　　一個四十多歲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，途徑孟坡大街，見了，走到榮榮邊上，和顏悅色地問：“小姑娘，餓了吧？”從口袋里掏出半個饃，遞給榮榮。

　　榮榮抬起頭，望著一臉和善的叔叔，淚珠子還沒干，小紅臉上哭的黑一道黃一道。

　　男人又問：“為什么哭呀？”

　　榮榮滿臉委屈：“我想娘了?！?/p>

　　男人又拿出一塊糖果，剝了糖紙，塞到榮榮嘴里，摸著她的小腦袋說：“跟我走吧，我帶你去找你娘，天黑之前就能找到?！?/p>

　　飯都吃不上，男人卻給了她半個饃，再加上糖果的滋味，小榮榮開心極了，就信任地由這個穿白衣黑褲、衣著干凈、像個好人的人拉著走了。

　　一直走到火車站。

　　榮榮聽娘說過，要去姥姥家那一帶要飯。姥姥家她去過幾次，眼下這個人來人往的生地方，可不認識。榮榮怕生，想回家。

　　男人勸道：“跟著我就行，保準你找到你娘?！?/p>

　　榮榮有些害怕地撲騰：“我要回家，我要回家?！?/p>

　　男人又安慰幾句，見不奏效，左右開弓在榮榮臉上扇起風來，掌風過處，滿面紅腫。榮榮越哭，男人揍的越厲害。

　　一開始的那股子和藹面皮，早剝下了。榮榮聽見男人低沉嚴厲冷酷的聲音命令她道：“不許哭，再哭我打死你！”

　　榮榮本來抽抽噎噎，幾個大耳刮子下來，打的魂也沒了，何況鼻子還在滴滴答答流紅血，這下喘氣也要使勁地克制，不敢大聲了。

　　火車上的人真吵，座位上坐著的，過道里站著的、半躺著的，腳下、背上都打著碎包袱，破棉爛瓤子一兜又一兜，都是些身上補丁摞補丁的鄉下漢，到外地去謀營生，掙錢是不用想了，能活命，就算運氣不乖。這些草民坐了一天一夜，甚至幾天幾夜的車，有的一頓飯都不吃，只蜻蜓一樣點點兒水蘸蘸嘴唇，條件好的就吃樹葉、瓜藤面攥成的菜團子，又澀又苦，正常來說，吃了拉不下來。

　　相比之下，榮榮的情形就好得多。男人又給了榮榮半個饃，還給了她一包方便面。鄉下可沒這好東西，上海大公館的少爺小姐們才配吃的玩藝給榮榮吃上了，味道說不上來，但絕對好吃，差點使她忘了，搖晃的列車已經離家愈來愈遠了。

　　列車搖搖晃晃所經，車窗外的風景，和家鄉也差不了多少，皆是顆粒無收的赤地、荒野，能看見餓斃的人倒在路邊和正在往他們身上下蛆的蒼蠅。蒼蠅們捋著后腿，滿腹心事的樣子，仿佛也和車廂里的人一樣，在為生計發愁。

　　榮榮被賣到了河北秦皇島一個偏僻的農村岳家莊當童養媳，買主是個60多歲的教書先生，姨太太六年前剛給他生了個胖小子。人販子臨走，和初次見面一樣，又給了榮榮一塊糖，笑嘻嘻地說：“在這里享福，總比在家餓死強，你長大了，還得感謝我呢。”

　　榮榮本來想跑，在河北的這兩年，她也有機會跑，但一個小女孩離家千里萬里，大字不識一個，能跑到那里去？好在榮榮聽母親說過村名，小小心里記的牢牢的，只是不知道娘的名字。

　　榮榮在河北長了一兩歲。家里的娘找瘋了、想瘋了，可是毫無音訊。天地洪荒，亂世中的人，所感得最多的，就是無力。除了浩嘆，只有垂淚。

　　小孩子長一歲就多一個心眼，榮榮纏著老先生教她寫字。怕他懷疑，單字單字的學，又或者學一句話，單把其中要用到的字，牢牢記熟。

　　老先生本來心思縝密，打從一開始就提防著小妮子要逃，村子里不是沒有這樣的事。但日子一久，見她知書達理、生火燒飯，樣樣來得，在自己“清白為人，詩書傳家”的人生哲學的耳濡目染之下，想學點文化大抵也屬正常，就沒有多想。

　　榮榮本來想多學幾個字，至少可以簡短地寫封信說一說她的情況，但她等不及了，又怕別人拆信，剛剛湊足24個單字能寫出“山東省沂山縣南魯鎮孟坡村，河北省秦皇島昌黎縣岳家莊，娘，榮榮”時，就迫不及待把信封寄出去了。

　　雖然只是一個信封，榮榮娘接了，喜從天降，比一坨金子還金貴，抱著它哭了一場：“榮榮啊，娘想的好苦?！痹僖淮蚵牐挠譀隽税虢兀颖鼻鼗蕧u那得多遠啊，雖然有火車，那是上等人的車馬，要飯的人吃了上頓沒下頓，餓不死已經燒了高香，哪還有錢買票呢？但天底下沒有什么是娘做不到的，只要是為了她的孩子。榮榮娘橫了心，決定要飯去河北。

　　地連著地，山連著山，曠野連著曠野，村莊連著村莊，榮榮娘一步一步地量著往前走，腳磨破了，不怕，衣服又臟又爛又臭，本來就是要飯的，不必講究。路望不到邊，人家指指北面就往北走，人家說南面，再轉回頭，走著走著，榮榮娘就哭了，就想一屁股暈倒在地上。秦皇島啊，你怎么還沒到？榮榮娘好幾次讓吃死尸慣了的野狗給咬了，狗也鬧饑荒，和榮榮娘一樣，空著肚子，水都沒一口。

　　走到半路，就聽見了好消息，日本鬼子投降了，可是榮榮還沒找回來。所以，當全國抗日軍民都沉浸在這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勝利中時，一個悲慘的農村婦女吞著血流著淚，九九八十一難，正日夜兼程地趕往河北去營救她被拐賣的女兒，一瘸一拐，繼續向前，一步也不能停。

　　榮榮娘真有毅力，千難萬難，腳底磨穿，起了厚厚的一層鐵殼子樣的厚繭，終于被她走到了岳家莊。莊頭很大，一戶挨著一戶，雖則一律破屋爛椽，在朦朧的夜色中看起來，倒也很有點鱗次櫛比的味道。

　　榮榮的機靈遺傳自乃娘，榮榮娘的機巧又何須遑論？要是打了草驚了蛇，人家把榮榮藏起來，就真的找不回閨女了。榮榮娘挨家挨戶、察言觀色，要把全村地毯式地要一遍飯。

　　檐日陰陰轉，床風細細吹，老書匠正在午休，姨太太也領著兒子串門去了。有人啪啪打門環，他吩咐榮榮道：“有人，你去看一下?！?/p>

　　四眼雙目，骨肉親情，血濃于水啊，是娘，是閨女，是怎樣的日思夜想跋山涉水，又是怎樣的千呼萬喚珠淚暗垂，在這默默的相對之下，淚水無聲，流下來了。想哭出聲，但必須忍住。

　　“娘，”欣喜孺慕，榮榮滿面淚縱，眼前這個滿頭灰塵破衣爛衫的女人，讓她哽咽著，也極力壓抑著，卻又不能自制地叫出聲來：“娘”

　　骨肉重逢，榮榮娘也是清淚盈眥，但旋即皺眉，現在還不是認親的時候。她顫顫抖抖地低著聲對女兒說：“今天晚上，他們都睡了以后，我在門口附近等你，在這之前，你可別出來?！眴温牁s榮娘的話，說的真是有條不紊冷冷靜靜，但如果看看她那飽受了風吹日曬變得又黑又粗的臉，上面縱橫淋漓的不是淚痕又是什么？

　　榮榮還想說句話，榮榮娘斬釘截鐵地打斷了她：“別說話，趕緊回去！別被發現了，一定要等著他們都睡了！”

　　榮榮還是冒著風險跑回屋里，不敢多拿，拿了兩個饃給娘，而她，也的確好多日子沒吃過飽飯喝過溫水了。

　　金黃的月亮升起來了，在樹梢頭蕩漾。那些偶爾拂過的彩云，藻葕一樣交橫，使它仿佛是飄在水里的一顆夜明珠，又像是一只白色的溫柔的巨眼。

　　榮榮娘穿著破爛的衣裳，蹲在大屋的陰影里，等著她的女兒，像死了一樣一動不動，不發出一點動靜，避開了潔白無垠清涼浩皚的月色，它把樹影照的清清楚楚，使它們仿佛水印在腳下的土地上。